沒了嗅覺之後,祂補償我的是「記憶」,祂讓我從過往某些情境裡去拼湊或還原食物原有、應有的氣味和感覺。舉個例,說說大家都熟悉的什錦麵。
人生對什錦麵的第一個印象,是五十幾年前九份昇平戲院旁邊的老麵攤。那時候九份正繁盛,村子裡的礦工們三不五時會相約去那兒稍作「解放」。
父親和他的朋友們習慣看完電影之後在隔壁的麵攤吃碗什錦麵,然後續攤去小酒家喝酒尋樂。
麵攤樸素、雅氣,沒招牌,不過好像也多餘,因為終年冒著白煙和香氣的高湯鍋和掛在「見本櫥」上頭那把白綠分明的青蔥,讓人一聞、一看就難忍飢餓。
老麵攤的什錦麵很有名,因為「照起工」。
老闆是這樣煮的:厚切豬肉、豬肝各兩片,魚板一片,蝦子兩隻,蝦殼下鍋前才現剝,不過保留尾巴最後一截的殼。油熱之後落蔥段爆香,下作料快速翻炒幾下即澆入熱騰騰的大骨高湯。
湯稍滾就把作料撈起,放一旁讓餘熱逼熟,接著下油麵和豆芽,湯滾調味試鹹淡,麵、湯盛碗之後才把原先撈起的作料細心地擺在上頭。
上桌的什錦麵現在想起來根本就是個藝術創作。
淡黃的油麵上依序擺著白色的肉片、帶花的魚板以及顏色厚重的豬肝,而旁邊則是身體淡紅而殼和尾巴呈現深紅色的蝦,淡綠的蔥段則在麵裡怯怯地冒出頭來當點綴。
冒煙的大碗旁則擱上一個土色的小碟子,裡頭裝的是蘸作料的醬油膏。
老闆一聲:「趁燒!」之後大家開始吃,先喝湯,一片嘖嘖聲,或許是湯頭鮮、湯頭燙,更有可能是讚嘆;然後一口作料兩口麵,除了咻咻的吸麵聲之外沒有人交談,整個畫面有如一種儀式,那頭師傅煮得虔敬,這邊客人吃得感恩。
父親是業餘的「總鋪師」,極挑嘴,聽他說才知道那些細節都有必要,比如豬肉、豬肝一定要厚切,才不會一下鍋就老。蝦子留尾巴「色水」才好看。配菜只用豆芽是因為它有口感而沒雜色、沒雜味,不欺不搶主角的光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