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︱王士誠
總有人說,學校除了提供學生未來生活所需的知識,也是個具體而微的現實社會,而學生要在裡頭學習未來進入社會的一切。好比學校有類似各級選舉與政府運作的幹部制度,也有越來越多學校辦理各種投票,讓學生自行決定部分校務,類似於公投--所謂「公民教育」、「學習民主生活」不就如此嗎?
台南一中的公民老師郭復齊要說,事情沒那麼單純。
「幹部,對學校老師來講,其實比較像幫他事務管理,是幫助他班級經營的角色。我覺得老師們不該用這個來說是讓學生學民主。」郭老師一開口,便把幹部和民主學習切割開來。
選幹部,是因為老師需要人幫忙處理班上的事;選政府官員或民意代表,是因為需要人組成或監督政府。本質上,幹部是老師的「事務官」,而不是為「選民」服務或代表選民意志的公職人員。那麼,怎能說學生選幹部、運作幹部制度是在學習進入社會後的「民主」呢?
「所以,就算幹部不是老師權威的延伸那麼嚴重,他也就是幫老師做事的人。」郭老師補充:「很多時候,選幹部也有班級經營的效果,不只是民主不民主。你想,老師接一個班,新生訓練的時候開始認識同學,時間不長,然後很快的就有各式各樣的班級事務工作,比如要打掃環境,這些生活上大大小小的事。老師不可能一個人做,需要可能是積極的學生來幫忙。那透過選拔幹部,有人自願,可能就要自我介紹為什麼想做某個工作;有人推舉,就要說為什麼推舉那個人。有些老師就是把這個當成班級經營,讓大家彼此認識。」停頓了一下,郭老師又說:「我們學校也有些老師說,一開始兩週就是幹部的試用期,等於是同學們推薦給他可以幫忙的人,那時間到了,老師會決定要不要留下來繼續用。」
「總之,幹部其實是要幫老師、幫學校完成事務的,班上要決定誰來幫忙。講清楚就好。」
換句話說,幹部制度即使往往具備民主選舉的外觀,但本質上卻與學習民主無關。甚至在許多時候,老師們自己也很清楚選幹部其實更是在做班經而非教導民主;那,為什麼還要保持這個外觀?說清楚、講明白,不好嗎?
對此,郭老師的回覆十分直白:「多數人對民主沒有掌握,直覺地會認為給你機會表達、投票,就是民主了。」
「像模範生、自治市長,其實很沒有意義。」郭老師進一步說明:「選模範生、市長,事實上選出來以後沒有他們可以決定的事,選了要幹什麼呢?所以,這些投票也只是民意調查而已。或是像小學生開班會,如果根本沒有教他們開會是什麼、怎麼開,大部分小學也沒讓學生有決定自己事務的權限,開班會就很詭異。」
讓學生決定生活事務,比任何特定制度都更民主
言下之意,民主要有意義,首先是要有可以決定的事。不然,就會像有人說的「民主不能當飯吃」--當我自己有沒有飯吃是別人決定時,民主當然沒有意義,只是空殼制度罷了。
所以,民主的要點之一當然是運作這套制度的人能決定什麼「飯」。
而學生們對這些事,通常是有某種直覺的。在許多人的經驗裡,選幹部、選自治市長、開班會…這些活動往往令人興趣缺缺;然而,如果是要討論、投票決定園遊會賣什麼產品、校外教學選哪條路線,大家可就認真得不得了。原因除了活動本身有趣,不也在於那是學生真正能決定的事嗎?
郭老師舉了個比園遊會更日常、學生主導決定程度更高的例子:「我帶導師時,常常看班上在決定今天要不要開冷氣。有人覺得熱到非得開不可,有人覺得開窗戶就好,不習慣吹冷氣,這都還好。要是有同學感冒了呢?還要開嗎?他會不會更嚴重?班上其他人會不會更容易被傳染?」郭老師看過有些班級是簡單多數決,投票決定要不要開;有些是交給幹部決定,因為那位幹部的決定通常會考慮到大家的需求…
「後來我上了一課,跟學生們講怎麼決定大家的事。」身為公民教師,郭老師認真地跟學生們討論,要如何把群體裡每個人的需求納進考量,而最終做出決定。「我們討論出了可以這樣、可以那樣,好幾個做決定的方法。最後,當然是要他們自己選一個方法,決定要不要開冷氣。」
「但是學生們通常對做決定的方法,也就是制度沒有太多感覺啦。不然校慶紀念品票選就不會搞成那樣了。」郭老師笑著說。
原來,每年南一中校慶都會讓學生自由設計紀念衫並投稿,經全校投票後決定製作哪一個。而有時候,最高票的選項未必適合。「比方有一次,最高票的設計是把南一中的英文校名縮寫字樣,設計得和某個色情網站的商標很像。」郭老師說:「學生會自己也覺得不妥,可是大家就那樣投票啊!怎麼辦?最後,還是得由校方協助處理。」在校方協助下,與原圖設計者協調,重新設計、再次投票,這才取得最後的共識。「我就覺得,明明有辦法可以不用繞一圈的啊!現在的制度是每個學生投三票,最高票獲選,那就可能會因為覺得好玩、起鬨而投票。」如此一來,最高票就未必是大家真心認為可以代表校慶意象的作品,郭老師指出可行的解決方式:「這從票選制度就可以處理。比如能不能有決選制度呢?前幾高票再選一次?」
很多時候,老師們會像這樣,其實能夠預見學生實踐校園民主,或說學生自治時可能的失敗;要不要介入、介入到什麼程度,對老師們就是一種考驗。有些老師看久了,就不想讓學生自治了。郭老師就有過這種經驗:「我帶導師時,對打掃只有一個要求,就是上課時講台周圍要保持整潔,怎麼做我不管。學生會排班打掃,但有人不做,那就是下一個輪值的做,最後大家都不想做了,那就變成是幹部做。這樣,我會不會覺得我來安排就好?」
打掃的事,或許還容易處理;為了維持良好的學習環境,老師即使強制安排輪值表,也並沒有太大的不妥。而郭老師接下來舉的例子,就真的難辦了。
「去年底的選舉,高三同學很多已經能公投,他們有人想在班上掛標語、旗幟,宣傳要投『兩好三壞』,支持婚姻平權。」郭老師指出其中的為難:「學校照理來說是要中立的,不能用任何學校的資源來表態。可是,同學們掛標語,一定是掛在學校管理的建築物上,學校該禁止嗎?如果禁止,不就是限制言論自由?」
「本來,依法可以使用的場地,那就使用、借出,只要不因特定團體、個人而給差別待遇,都是中立,可是實務上很難判斷。像我的高中母校曾經租禮堂給國民黨辦活動,依法是沒有問題的,但他們在圍牆邊插滿造勢的旗幟,人家不就會以為學校支持國民黨?」學校謹守中立而出借場地,卻造成不中立的結果,這樣還算不算行政中立?這自然是會有爭議的。
回到去年底南一中校方面對的兩難。莫非,校方只好以「學校該行政中立」為由來限制學生的言論?校長與老師們討論了許久,最終決定「校長告訴學生,表達立場是你的權利,所以要掛彩虹旗或任何平權的標語都沒問題。但是你們是用學校的公共資源在做這件事,而學校不能對特定的團體或個人表態,因此你們的標語不要出現特定的號次或人物、團體。」郭老師說。
南一中的老師們試著在兩難之間取得平衡點,做法未必完美,但可以看出他們很仔細地在思考,該如何讓學校成為學習民主的場域。一如郭老師所言:「我們不能因為年紀就限制學生行使權利,但應該要把學生的年紀、經驗等等考慮進來,不同的年紀、不同的經驗,幫他們搭不同的鷹架,讓學生發聲。」
從校園生活大小事入手,依不同的年紀與經驗為學生提供幫助,讓他們能行使權利、解決事務--這,比任何死板板的「校園民主制度」都更民主。
文章來源:人本教育文教基金會 https://hef.org.tw/journal367-5/