圖片來源:柯文哲官方臉書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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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是柯文哲從政前一年,經典的一場演講, 在YouTube上已超過400萬人次觀看。柯文哲說自己是看過最多生死關頭的醫生,但究竟醫生可以改變生老病死嗎?救與不救之間,他以「生命花園的園丁」告訴你,如何看待生死。
在台灣的醫生裡,我大概是看過死人最多的醫生,就是在生死之間看過最多,所以用我來講生死的故事應該是最恰當。
台灣最有名的醫生,有人開玩笑說是「葉醫師」;很多人都聽過那個笑話。邵曉玲事件之後,有人跑到柳營奇美醫院說要找一個葉醫師,急診處說沒有、沒有一個姓葉的,民眾說有一個叫「葉克膜」的,當年邵曉玲就是被他救起來的。
其實葉克膜很簡單,它就是靜脈血引流出來,經過一個幫浦,就人工心臟,再經過一個氧合器,就人工肺臟,再送回身體,暫時取代心肺功能。實體上大概就是這個樣子,一個主機當人工心臟,一個氧合器再送回去。
其實在邵曉玲事件之前,台大醫院1994年就已經有葉克膜,所以已經用很久了。邵曉玲事件算是十年寒窗無人問,一舉成名天下知。我想是這樣的,葉克膜在台灣新聞媒體的炒作之下,的確有非常成功的案例。
像這個是一個周杰倫的舞群,有一天猛爆性心肌炎,心臟就不跳了。為什麼當時她躺在病房的時候,我特別給她照一張幻燈片?她眼睛大大地看著她的螢幕,可是螢幕全部是平的。因為她猛爆性心肌炎,所以心臟都不跳,幾乎是停止的。
截圖自YouTube
這個是心肌切片,就是病理切片,在100倍底下還不是看得很清楚的。如果到400倍底下就很明顯了。那個藍色一點一點的,就是淋巴球。所以很清楚,這是很厲害的猛爆性心肌炎,整個心臟都被淋巴球浸潤。心臟幾乎就不跳了,停止了。她的眼睛大大地看著她的螢幕,她的心臟已經幾乎是不動了。
可是在九天之後,心臟加腎臟移植,她不到一個月就回去跳舞了。所以這是現代醫學的奇蹟。
在醫學的文獻上面,CPR最久的還有救回來就是這個案例,4個小時。因為她是從國泰醫院CPR壓到台大醫院,然後在台大醫院要裝葉克膜的時候,發現強心劑已經打了100支,骨動脈、骨靜脈已經縮到比鉛筆還細,切開傷口要放的時候管子放不進去,所以再繼續壓,再壓到開刀房直接鋸胸,從上面放葉克膜。
這也是聽起來跟很神奇的案例,我們也是說這是現代醫學的奇蹟,一個人9天幾乎沒有心臟功能,在心臟移植跟腎臟移植之後,經歷4小時的CPR還可以救回來。
這是另外一個案例,(報紙)還寫「全球首例 台灣奇蹟,男無心臟活16天」。一個56歲的男生,蛀牙,細菌就跑到血流裡面,跑到心臟,後來就化膿。在其他醫院打開心臟看一看,這裡好像爛爛的,給它剪一剪;這裡也爛爛的,也給它剪一剪。最後整個心臟都把它剪掉了。
怎麼辦?轉到台大醫院去。反正都是這樣的,台大醫院是台灣最後一道防線,這還是要做,沒辦法。
剛才那個是有心臟不會跳,這個更厲害,是連心臟都沒有,剪掉了。
到台大醫院的時候,因為幾乎完全沒有心臟功能,所以用兩台葉克膜。由於連心臟都沒有,所以心電圖乾脆就一條線了,連想都不用想了。做電腦斷層時,理論上胸腔中間應該有一個心臟,可是現在沒有心臟,只看到一些管子。
這個病人在16天以後,我們給他做心臟移植。心臟外科王水生教授說,他那時候給病患做心臟移植,鋸胸以後,理論上應該有個心臟在中間,他只看到一些塑膠管子接到外面,接到葉克膜上面。
所以這個病人是完全沒有心臟,16天以後再做心臟移植,還是很清醒地回家。有一天一個廠商從新加坡email給我,說「你們在新加坡上了報紙《海峽日報》,16 days without heart」,一個人沒有心臟16天,經過心臟移植以後還是很健康地回家。
這是另外一個案例。一個26歲的原住民喝醉以後還去游泳,他還以為他是李白。台灣的池塘太髒了,所以他一嗆到不得了,很嚴重的肺炎。葉克膜用了117天,因為嗆到後引起很嚴重的肺炎,叫急性呼吸窘迫症,整個肺臟都白掉了。
使用葉克膜用了117天,他有長達一個多月的時間,呼吸的通氣量不到100cc,不過最後還是慢慢恢復。
所以從剛才的案例裡,沒有心臟,甚至有心臟不會跳,甚至完全幾乎沒有肺臟功能,在葉克膜的使用之下,經過9天、16天,甚至可以到100多天,然後經過心臟移植,甚至肺臟移植,或是等它自己好,這實在是太神奇了!
坦白講,葉克膜會在台灣歷史上會這麼有名,不是在媒體的炒作下這麼有名,它還是有些很成功的案例,當然也包括邵曉玲、星星王子。
可是,成功的案例,媒體通常會拿出來報導,失敗的就不會講了,藏起來。作為一個重症醫學的醫生,看到成功的案例,當然很高興,可是失敗的呢?
一個出生一個半月的嬰兒,先天性心臟病,心臟手術後沒有辦法脫離心肺機,所以裝了葉克膜,就插在心臟上,可是不到三天,腳就黑掉了。我們看看他的特寫,腳黑掉了。
這時候作為一個醫生,就面臨一個選擇,你是要把雙腳剁掉、繼續再救?還是算了,不要再玩了?這就是一個很大的壓力。
如果這一題你都這麼困難決定的話,下一題更困難。
這是一個七歲的男生,肺炎雙球菌敗血症,引起呼吸窘迫症,然後還裝了葉克膜。可是葉克膜裝下去後出現併發症,四肢都黑掉了。他眼睛大大地看著你,意識清楚、也會討水喝。
截圖自YouTube
可是作為一個醫生,面臨一個選擇:你如果要救他,要把四肢剁掉,繼續再救;如果不救的話,機器就要關掉。
你想想看,在生死之間,病人頭腦清楚,當然醫生頭腦還是清楚的。可是我要怎麼跟他講?「小弟弟,你如果要活下去的話,我們要把四肢剁掉,還是你就算了,就不願意再活了?」你如何跟一個七歲的男生講生死的問題?
這就是我當重症醫學專家的心路歷程。一開始見山是山,你知道嗎?我有看到一個病人,後來慢慢的我只看到一個病、只看到一個心臟,還好我過了50歲以後,又慢慢看到了病人。
其實也不瞞各位,我也算是很會讀書的人。我在30幾歲的時候,心臟移植、肺臟移植、葉克膜(都做過),我還是台大醫院最早當主任的,外科加護病房主任、全國器官移植登錄系統、還當創傷部主任。在我30幾歲的時候,一路發展過程當中,我覺得醫學多厲害,什麼都可以解決。
可是到了40歲以後,常常有裝了葉克膜,還是失敗的case。家屬問我說「為什麼邵曉玲救得回來,我們這個親人救不回來?」我也不知道怎麼跟他回答,難道跟他講說因為他不是邵曉玲嗎?
不然就問我說「為什麼四肢會黑掉?」我要是知道就避免了,我就是不知道。
所以在40幾歲的時候覺得,為什麼這個病會救不回來?慢慢到50歲以後,我終於想通一個道理:眾裡尋他千百度,驀然回首,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。
有一天,我終於領略一個道理:醫生是人,不是神。我們只能盡力,就這樣而已。
我慢慢就想通一個道理,四季有春夏秋冬,其實醫學還是有極限的,不管人類的科學怎麼發達,現在的科技,沒有心臟、沒有肺臟、沒有肝臟、沒有腎臟都可以存活。但難道我們可以這樣裝著機器一輩子下去嗎?醫學還是有它的極限。
後來我就想通一個道理,園丁能不能改變春夏秋冬?當然沒有辦法。園丁只是讓花在春夏秋冬之間開得好看一點。
當一個醫生有辦法改變生老病死嗎?坦白講很困難。當醫生,只是讓人在生老病死之間活得好看一點,就這樣而已。
所以慢慢的,我想通一個道理:醫師只是生命花園的園丁。
柯文哲對生死最經典的譬喻:醫生無法改變生老病死,醫師只是生命花園的園丁。當醫生,只是讓人在生老病死之間活得好看一點。(shutterstock提供)
但醫師作為生命花園的園丁,面對草木的枯榮,到底要怎麼去面對?作為一個醫重症醫學的專家,我如何去面對死亡?
就死亡的科學觀來講,如果我們從物理化學,一切的物理反應、物理化學環境應該是最低能量最大亂度,對不對?所有的Delta S要大於等於零,當然有人說Delta S大於零到底是怎麼來的?有人認為是大爆炸理論,因為大爆炸理論整個宇宙在擴充,所以Delta S會大於零。
不過是這樣的,宇宙的定理到底有沒有恆一性?坦白講我也不知道。所以有一句話:夏蟲不可語冬雪。就是說夏天的蟲,你沒有辦法講冬天的事情,因為他活不了那麼久。到底在無限的空間跟時間當中,有沒有恆一性?坦白講,我不知道。
但至少在我們可以感受的範圍內,Delta S還是大於零。什麼叫Delta S大於零?理論上一切要最低能量最大亂度,越來越混亂,所以我的存在是Delta S小於零,它是違反整個物理化學的反應,那要如何看待生死?
我們常常只看到「我」,沒有看到我們是個宇宙,我加上環境才是個宇宙,所以Delta S total是Delta S system加Delta S surrounding。
這是個很重要的概念:任何有組織的團體都是不穩定的,它必須破壞環境。所以我雖然Delta S小於零,但是我要破壞這個環境,讓那個Delta S大於零,加起來還是要大於零。所以我的存在就是必須要破壞這個環境。當有一天我再也不能破壞這個環境的時候,我只好破壞我自己,因為我還是要維持Delta S大於零。
所以存在著目的是為了破壞,當不能再破壞的時候,只好破壞自己,這個叫死亡,這是從物理化學的觀點來看待死亡。
物理化學我懂,可是作為一個醫生如何去看待人生?
有一天我在加護病房巡房的時候突然大徹大悟,人生的結局只有兩種,一個有插管,一個沒有插管,但都是死掉。所以死亡是一個普遍存在的現象,到底如何看待死亡,我有個翻轉的想法,你問我什麼叫死亡?我如此的回答,怎樣才算是活著?
我希望你們今天晚上睡覺的時候,躺在床上問自己一個問題:怎樣才算是活著?
怎樣才算是活著,要思考一個問題,什麼是人生?我對這個問題的答案是這樣的,「追求這個問題的答案,就是這個問題的答案。」
因為人一定會死,沒有人會把死亡當作人生的目的,人生只是個過程。因此這個過程當中,我們不斷去追尋一個問題,到底什麼才叫做活著?所以追求這個問題的答案,就是這個問題的答案。
因此死亡不應當是人生的目的,人生只是一個過程。
柯文哲說,置之死地而後生,我們唯有能夠面對死亡,甚至開始凝視死亡的時候,才能夠轉過來看人生到底是什麼。(shutterstock提供)
最近我常常講的一坨大便的啟示。有一次我的老師退休了,就跟我說「老師要退休,請好一點的。」我就跟我的學長和老師,到喜來登飯店二樓的法國餐廳,三個人吃了2萬6000塊,我看到帳單的時候臉都綠掉,怎麼吃這麼貴的東西?
因為我沒有去過那種地方,都亂點,也不曉得點了什麼菜。第二天早上上廁所的時候,一直在看我的大便,我在想這個快9000元才製造出來的東西,我看來看去,跟我平常在台大醫院地下室一樓自助餐70塊,我看不出差別。
我在廁所裡面突然大徹大悟,人生的榮華富貴,不過就是一坨大便!
儒家還是中國最重要的思想,它的優點把人提升到一個境界,可是你看看《論語》怎麼講?《論語》裡面說「未知生,焉知死」、「未能事人,焉能事鬼」、「生,事之以禮;死,葬之以禮,祭之以禮」,它就是不想談論生死。你一直追問,它就說「捨生取義」、「朝聞道,夕死可矣」,什麼「有殺身以成仁」的。
儒家對生死的態度,採取一種逃避的態度,不想討論。所以它的積極面,當然要你就是不要管它,就管你現在就好。可是也躲避了死亡的問題。
我個人的看法是:置之死地而後生,我們唯有能夠面對死亡,甚至開始凝視死亡的時候,才能夠轉過來看人生到底是什麼?人生終究會死亡,人生只是一個過程,只是追求人生意義的過程。
其實我算是很聰明的人,體力也不錯,腳踏車第一次騎就環島一圈回來。難道我用我的優勢去欺負別人、去佔別人家便宜嗎?不是嘛!
有時候我們比較有優勢,要感恩,因為我們有這個能力,應該去幫助別人,讓我們人生更有意義,這叫感恩報恩。這是我去法鼓山的時候,果東法師跟我講了老半天就在講這個。感恩報恩,報恩不報怨。他說,「我也知道你受很多委屈,可是你能不能報願?就是有更偉大的宏願去幫助別人?」。
我最後提出一個概念叫「A的N次方」。A如果大於一,A的N次方就無限大;A如果小於一,A的N次方很快就趨近於零。
這句話什麼意思?
我對社會的付出多於對社會的奪取,A就大於一,社會就越來越好;我對社會的奪取,多於我對社會的付出,A就小於一,那社會就越來越劣勢。
我用最後這一句話來作結束:面對挫折打擊不是最困難,最困難的是面對各種挫折打擊,而沒有失去對人世的熱情。(責任編輯:吳廷勻)
(本文講者為柯文哲,曾任台灣大學醫學院附設醫院創傷醫學部主任,現為台北市長。轉載自TEDx YouTube影音,TEDxTaipei授權,僅反映講者意見。"About TED" and "About TEDx")